中国电推进技术发展述评：从LIPS-80到“天和”核心舱的应用跨越与自主创新体系构建

自20世纪初人类将目光投向星空深处，如何高效、持久地为航天器提供动力便成为萦绕不去的核心难题。化学推进以其磅礴的瞬间推力将飞船送入轨道，但其效率的“天花板”早已触及——受限于化学能本身，其排气速度难以突破4.5公里/秒的量级。这就像一辆油箱巨大但油耗惊人的汽车，严重限制了星际旅行的距离与载荷。而电推进，一种利用电能将推进剂加速到极高速度的技术，以其高达10至100公里/秒的比冲，开启了航天动力的一场静默革命。它虽无烈焰喷薄的震撼，却以“滴水穿石”的持久之力，支撑着卫星的长寿、探测器的远行与轨道控制的极致精度。本文旨在系统回溯电推进技术跨越百年的国际与国内发展简史，剖析其技术谱系与原理演进，并展望其在未来太空探索中的关键角色。

一、 电推进系统核心原理与技术谱系

电推进系统的核心在于将航天器自带的电能（通常来源于太阳能或核能）转化为推进剂的动能。根据能量转化与工质加速的物理原理不同，主要分为三大技术路线。

1.1 静电式推进（离子推力器）：

这是精度与效率的典范。其工作原理如同一个精密的粒子加速器：首先将惰性气体（如氙气）电离，产生带正电的离子与电子；随后，离子在数千至数万伏特静电场的作用下被加速至极高速度（通常对应比冲3000-10000秒）喷出。为防止航天器累积负电荷，还需向喷出的离子束中注入电子进行中和。离子推力器的电离区与加速区分明，技术复杂，但性能卓越，是深空探测主力推进的理想选择。

1.2. 电磁式推进（霍尔推力器与脉冲等离子体推力器）

此类推力器利用电场和磁场的交叉组合来约束并加速等离子体。霍尔推力器是当前应用最广泛的类型。其巧妙之处在于利用径向磁场“困住”电子，形成霍尔电流，电子在环形放电腔内高效电离推进剂，产生的离子则在轴向电场作用下加速喷出。其结构相对离子推力器简单，推力密度大，效率可达60%以上，已成为地球静止轨道卫星位置保持的标配。

脉冲等离子体推力器则采用截然不同的工作模式。它通过电容器脉冲放电，瞬间烧蚀固体推进剂（如聚四氟乙烯）表面，产生等离子体。放电电流与其自身产生的磁场相互作用，产生洛伦兹力将等离子体高速抛出。PPT推力极小（微牛至毫牛级），但可精确控制脉冲频率与能量，具备极高的推力分辨率和可靠性，特别适用于微小卫星的精密姿态与无拖曳控制。

1.3 电热式推进（电弧加热推力器）

原理相对直接，即通过电弧将推进剂加热至极高温，使其热膨胀后经喷管高速喷出。其比冲介于化学推进与静电/电磁推进之间，但系统简单，推力较大。

二、电推进系统国际发展简史

电推进的概念诞生于航天理论的开端。1902年，俄国“航天之父”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在其著作中预言了利用电能加速带电粒子进行星际航行的可能性。几乎同时（1906年），美国物理学家罗伯特·戈达德也独立提出了电火箭的设想，并于1913年制造出能产生带电粒子的实验装置，获得了专利。然而，真正的工程化发展直至二战后才随着太空竞赛拉开帷幕。

2.1 苏联/俄罗斯：霍尔推力器的奠基者与实用化先锋

苏联在电推进，尤其是霍尔推力器领域贡献卓著。在A.I. Morozov等科学家的理论奠基下，苏联于1972年首次在“流星”号气象卫星上进行了霍尔推力器的空间试验。真正的里程碑在1982年到来：SPT-70霍尔电推进系统在“宇宙”1366卫星上成功执行了地球静止轨道的东西位置保持任务，标志着霍尔推力器在全球首次投入实际工程应用。自此，苏联/俄罗斯的SPT系列推力器凭借其高可靠性，成为国际商业卫星平台（如欧洲的Spacebus-4000）广泛采购的核心部件，奠定了其在全球市场的领先地位。

2.2 美国：离子推力器的开拓者与深空探测的引领者

美国的发展路径更侧重于离子推力器。1964年7月20日，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发射的“空间电火箭试验-I”（SERT-I）卫星，成功进行了离子推力器的首次空间点火与验证，尽管工作时间仅31分钟，却具有划时代意义。随后的SERT-II任务将单台推力器的工作寿命延长至数千小时，验证了其长期可靠性。美国电推进技术的“高光时刻”属于深空探测：1998年，“深空1号”探测器首次将NSTAR离子推力器作为主推进，验证了星际航行的可行性；2007年发射的“黎明号”探测器，更是凭借三台离子推力器产生的累计超过10公里/秒的速度增量，历史上首次环绕探测了灶神星和谷神星两颗主带小行星。

2.3 欧洲与日本：稳健的集成者与深空的专注者

欧洲走的是博采众长、集成创新的路线。2001年，欧空局（ESA）的“阿特米斯”卫星在发射异常后，依靠其搭载的RIT-10离子推力器耗时18个月自主爬升至预定轨道，上演了一场经典的“太空自救”，震惊世界。2009年，ESA发射的“地球重力场和海洋环流探测卫星”（GOCE），采用了两台高精度的T5离子推力器进行无拖曳控制，在距地仅250公里的超低轨道上精确补偿大气阻力，绘制了当时最详细的地球重力场图。

日本则在小行星探测领域树立了标杆。2003年发射的“隼鸟号”探测器，其四台微波放电离子发动机累计工作超过4万小时，在遭遇一系列故障后，最终依靠离子发动机的推力控制成功从“丝川”小行星采样并返回地球，创造了航天史上的奇迹。其续作“隼鸟2号”任务同样依赖电推进系统取得了圆满成功。

三、电推进系统中国发展之路

中国电推进研究起步于1967年，几乎与国际主流同步。早期以基础研究和原理探索为主。1978年，中国航天科技集团五院510所成功研制出国内首台离子推力器原理样机——LIPS-80，迈出了从无到有的关键一步。

经过数十年的技术积累，中国电推进迎来了空间应用的曙光。2012年10月14日，实践九号A卫星发射升空，其上搭载的LIPS-200离子推力器和HET-40霍尔推力器成功完成在轨验证，标志着中国电推进技术正式结束基础研究阶段，迈入空间应用的新纪元。以此为起点，中国电推进发展进入快车道。2010年，电推进系统已在“东方红三号B”卫星平台上用于地球静止轨道南北位置保持。2019年12月，更先进的LIPS-300离子电推进系统搭载实践二十号卫星发射，其大功率、高性能、长寿命、多工作模式的特点，标志着中国离子电推进技术已跻身国际先进行列。

在霍尔推力器方面，2020年1月，中国航天科技集团六院801所研制的20千瓦大功率霍尔推力器成功完成地面点火试验，实测推力达到1牛，实现了我国霍尔推力器从毫牛级到牛级的里程碑式跨越。2021年，中国空间站“天和”核心舱成功配置四台霍尔电推进发动机，用于轨道维持，其放电腔采用高性能氮化硼陶瓷基复合材料，并在地面完成了超过8000小时的全寿命考核试验，可靠性得到充分验证。

当前，中国电推进正面向国家重大战略需求加速发展。 为支撑我国“星网”、“千帆”等巨型低轨互联网星座（合计规划约2.5万颗卫星）的建设，高可靠、低成本、可批量化生产的霍尔电推进系统已成为每颗卫星标配的动力装置，用于轨道爬升、长期维持和寿命末期的离轨。同时，面向更远的深空，中国已着手攻关50千瓦量级的大功率电推力器关键技术，并展望未来通过推力器阵列组合，为重型星际飞船提供动力。

四、 前沿挑战与未来展望

尽管电推进已取得巨大成功，但面向未来更加复杂和极端的空间任务，仍面临一系列科学与工程挑战，这也指明了下一代技术的发展方向。

4.1 大功率与高比冲的极限探索

载人火星探测、大型空间基础设施的轨道转移等任务，需要兆瓦级功率和牛级甚至十牛级的推力。这推动着大功率霍尔推力器和磁等离子体动力推力器的研发。MPD推力器原理上能在极高功率下实现远超现有技术的比冲和推力密度，被视为未来大功率空间推进的候选，但其面临电极烧蚀、热管理和高效电源等严峻挑战。

4.2 微推力与超高精度的极致追求

空间引力波探测（如中国的“太极计划”、“天琴计划”）、精密重力场测量等任务，要求推进系统能够产生并精确控制微牛至纳牛量级的推力，噪声极低，以补偿太阳光压等非保守力，实现“无拖曳飞行”。这催生了场发射电推进和胶体推力器等技术的发展，它们能提供无与伦比的推力控制精度，但技术难度极高，面临推力稳定性、羽流污染和长寿命验证等难题。

4.3 新概念与新模式的开辟

为突破传统推进剂携带量的限制，无工质吸气式电推进正在成为超低轨卫星长时续航的研究热点。该技术直接捕捉并电离100-300公里高度稀薄的大气分子作为工质，理论上可使卫星在轨寿命延长数倍。此外，将电推进与核能结合，发展核电推进，被认为是实现太阳系边际探测乃至恒星际航行初步设想的最有潜力的动力方案。

4.4 可靠性与成本的双重挑战

面对数万颗卫星组成的巨型星座，电推进系统必须在保持高可靠性的前提下，实现成本的指数级下降。这要求技术向标准化、模块化、智能化方向发展，并探索氪气、碘等成本低于氙气的新型推进剂。

五、 结论

电推进技术的发展史，是一部人类不断挑战物理极限、拓展航天边疆的缩影。从齐奥尔科夫斯基和戈达德的伟大预言，到美苏的空间首试；从卫星平台的默默坚守，到深空探测器的孤独远航；再到今日中国从跟跑到并跑的崛起，以及全球范围内对低轨星座和无拖曳控制等新领域的开拓，电推进已从一项前瞻性设想，成长为支撑现代航天体系不可或缺的支柱技术。

它从根本上改变了航天器的设计哲学：从追求瞬间的爆发力，转向依赖持续的高效率。展望未来，电推进将继续沿着“更大、更小、更精、更远”的多元路径演进。无论是作为数万颗“星链”卫星的轨道管家，还是作为引力波探测太空之眼保持绝对静默的平衡器，亦或是作为未来载人火星飞船的持久心脏，电推进技术都将是连接人类太空梦想与现实之间，那条虽纤细却无比坚韧的动力纽带。在电能与等离子体交织的蓝色辉光中，人类正以更经济、更持久、更精准的方式，驶向星辰大海的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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